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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古里

来源: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发布时间:2023-08-22 10:47

铁琴铜剑楼藏书历经五代,代代传承,不仅是责任使然,还有浸润其间的精神密码……

古里,是常熟东南的一个古镇。在城里人看来,这里依然是一个充满农耕文明气息的乡下,但就在这不显山露水的江南小镇,却有一座名闻遐迩的藏书楼——铁琴铜剑楼。

走过一座石拱桥,那掩映于草木中的小小院落便映入眼帘。青砖黛瓦,白墙木门,古色古香的铁琴铜剑楼,与我撞了个满怀。

铁琴铜剑楼为瞿绍基建于乾隆年间,原称“恬裕斋”,取《尚书》中“引养引恬”“垂裕后昆”之意。后来,瞿绍基的儿子瞿镛将其更名为铁琴铜剑楼,原因是在京城金石古物中,瞿镛尤爱一台铁琴和一把铜剑,“尝得铁琴铜剑,遂以名其藏书之楼”。

楼内藏书得益于瞿绍基、瞿镛、瞿秉渊、瞿秉清、瞿启甲、瞿济苍、瞿旭初、瞿凤起五代递藏,一代一代为书奔走,可谓数世流芳。

如今的铁琴铜剑楼,已不见当年插架万轴、书盈四壁、高朋满座的景象。但书香,从未因时光的流逝而苍老。行走中,楼主与藏书的故事在眼前交织呈现,恍若穿越了百年光阴……

铁琴铜剑楼原有四进。其中第一二进毁于抗日战争时期,仅存之楼为原来的第三四进。楼房坐北朝南,回式结构,中有小天井相隔,每进两层,迭落山墙,檐下有撑拱,精巧的夔龙纹,是典型的苏南建筑风格。

自唐代以来,官方藏书与私家藏书便是书籍流通史上并列发展又相互交融的两条线。官方藏书多为正统经史或是经国济世的学问,而私家藏书则多以藏家喜好为准,如戏曲杂剧、民间闲话等。清代是私家藏书发展的顶峰,铁琴铜剑楼与聊城杨氏海源阁、杭州丁氏八千卷楼、归安陆氏皕宋楼,合称清后期四大藏书楼。

瞿家世居古里,有良田千顷。瞿绍基少时读书勤敏,然则科举屡试不中,后援例荐任阳湖县学训导,但他刚任职不久,就以母亲年事高、需要奉养为由而辞职。回归故里后,瞿绍基以藏书为乐,“读书乐道,广购四部,旁搜金石。历十年,积书十万余卷……”为了收集更多古籍,他省吃俭用,后人评其“有一裘三十年之风,惟好聚书”。

第二代楼主瞿镛,与其父瞿绍基有类似经历。曾担任宝山县学训导,同样不久即归。他致力于收罗江南珍本古籍和文物古董,自咏其楼道:“吾庐爱,藏弆一楼书,玉轴牙签频自检,铁琴铜剑亦兼储,大好似仙居。”他继承并扩充家藏之书,让铁琴铜剑楼名声大振。

瞿镛的两个儿子瞿秉渊、瞿秉清为第三代楼主,藏书传至此,正值太平天国运动兴起,江浙大量藏书楼毁于战火,瞿氏兄弟带着藏书前往江北避难。有学者评论:“铁琴铜剑之藏,则以瞿镛有贤子孙,扶书避难,虽稍受损失,而珍秘之本,维护未坠。”及至第四代楼主瞿启甲,他携所藏珍本藏身上海,躲过了乱世战火……

小楼依旧,青苔依旧,200多年间,铁琴铜剑楼经受的风雨沧桑有目共睹。

聚书难,护书更难。

铁琴铜剑楼藏书历经五代,代代传承,不仅是责任使然,还有浸润其间的精神密码——瞿家人骨子里对文化的追求与守望。

同治五年(1866年),画家吴俊应瞿秉渊、瞿秉清兄弟之邀绘成《虹月归来图》。图文和题跋讲述了铁琴铜剑楼藏书历经兵燹、多次转移,最终回归故里的故事。

《虹月归来图》就悬挂于铁琴铜剑楼大堂,我在画作前驻足良久,从细微精致的笔触里,仿佛读到了文化守望者的矢志不渝。

时值太平军攻克南京,直逼苏州,为避免藏书受损,瞿氏兄弟先后转移图书达7次之多。在《虹月归来图》的跋记中,瞿启甲的好友张瑛详述了携书避难的过程:“闻警,敬之(瞿秉渊)、濬之(瞿秉清)昆仲检世所罕有者,分置邨北之荷花楼、西之桑坝及香塘角,又取经部寄于周泾口张氏。八月,常熟陷,亲至各处捆载,舍去十之二三,择千余种,一寄归市董氏,再寄张市秦氏,复运至鹿阿唐氏。已而土寇蜂起,复运至定心潭苏氏。同治元年十二月,吾邑首先反正,四乡蹂躏殆遍。瞿氏之书,一劫于菰里,再劫于香塘角,所存仅苏氏一处。乃更择宋元刊及秘钞精校本,汇集十夹板,二年二月渡江,藏之海门大洪镇。五月寇退,载书回里,其幸存者计若干种,可谓艰矣。”

此次携书避难中,瞿氏兄弟着手为藏书编目,邀请当时版本目录学和校勘方面有专长的学者参与。光绪三年(1877年),瞿秉清不幸染病去世,编目的重担就落在了瞿秉渊一人身上,后来,他的儿子瞿启甲,以及侄儿瞿启文、瞿启科也参与到这项工作中。

作为铁琴铜剑楼的第四代楼主,瞿启甲面对的困难风险更多。

归安皕宋楼藏书被后人卖给日本人,日本人借此杜撰“古里瞿氏铁琴铜剑楼藏书求售”的信息。鉴于皕宋楼藏书东流的教训,两江总督端方和学者缪荃孙策划收购瞿氏藏书,胁迫瞿氏献书,供京师图书馆收藏。瞿启甲的友人叶昌炽、庞鸿文、邵松年等为其出谋划策,致函朝廷,证明“瞿氏书永无输出”,劝阻朝廷放弃征集瞿氏藏书。宣统三年(1911年)三月,缪荃孙奉旨到江南催促瞿启甲呈书。五月,缪荃孙回京,只带上部分瞿氏藏书。经叶昌炽等竭力斡旋,铁琴铜剑楼藏书精品终于得以保全。

此后,铁琴铜剑楼又历经了第二次劫难。当时军阀混战,瞿启甲担忧战争危及藏书,“拟租屋沪上,运书藏储。”请好友徐兆玮谋划护书之策,徐兆玮建议:“藏书运沪亦是善策,但租屋须择四周围有空地或稍静僻者,以防火警。”瞿启甲采纳徐兆玮的建议,于1924年冬,用牛皮纸包扎铁琴铜剑楼的藏书,再用夹板捆固,将藏书趁夜转移到了上海爱文义路租屋密藏,再次躲过一劫。

1937年秋,日寇狂肆轰炸,藏书楼除第三进和第四进房屋幸免于难外,其余斋室堂舍以及所留书籍文物,悉成灰烬。幸好瞿启甲早有预见,将上海爱文义路租屋内的藏书移藏至租界,再次躲过一劫。

据瞿启甲《铁琴铜剑楼藏书题跋集录》自序记载:咸丰庚申之季,先嗣、先君抱书出亡,散失宋元本卷以千计……明刊本及钞本、校本数更倍蓰,尚不足与也;至若当时未入《书目》之明清人著述则又不可胜数矣……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惋惜,然而更多的则是护书的坚韧不拔与永不言弃的决心。

瞿启甲临终前遗命家人:“书勿分散,不能守,则归之公”。不能守,则归之公,这是一位文化守望者为私家藏书找到的最好归宿。

新中国成立后,第五代楼主瞿济苍、瞿旭初、瞿凤起三兄弟遵父瞿启甲临终遗命,将图书分别捐给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常熟图书馆等藏书机构。现代学者郑振铎赞叹:“铁琴铜剑楼藏书,保存五世,历年逾百,实为海内私家藏书最完善的宝库。”

铁琴铜剑楼,倾注了五代楼主在战乱年代殚精竭虑护书所展现出的一种文化精神的守望;倾注了五代楼主淡泊名利,以藏书、读书为乐,用文化点亮一方的情怀。

在铁琴铜剑楼藏图中,张式为瞿绍基绘《荫棠先生检书图》,有杨文荪、陶贵鉴、翁远封等21人题咏;蒋宝龄为瞿镛绘《子庸先生柴门临水图》,有黄廷鉴、潘庆雯、潘维恭等18人题咏;贺良朴为瞿启甲绘《良士仁兄检书图》,有邵章、周贞亮、徐兆玮等8人题咏……

这些学者文人的身影不时出现在铁琴铜剑楼,借读、查阅、抄录,以及帮助铁琴铜剑楼藏书校勘、考证、撰跋、题记。

铁琴铜剑楼成为文人学子向往的殿堂。

历代楼主毫不吝啬公布私藏及精品,为爱书之人提供便利。藏书不仅供读书人前往浏览、转抄、参观,还另辟专室,备好茶水膳食。瞿启甲在一副对联中这样写道:“种十亩苍松何如种德,修万间广厦莫若修身。”

在铁琴铜剑楼,我发现一本《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这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排印本,系瞿镛编纂。后经瞿秉渊、瞿秉清,瞿启文、瞿启科等续编,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刊行。这本排印本,系瞿氏历代依据刊本复校、增补而成,目的就是便于来访者借读、查阅、抄录。

我信手翻阅这本“目录”,悠悠书香飘然而至。

走出铁琴铜剑楼,穿过以藏书楼为核心的历史文化街区。我看到,古里正以“知识旅游”为切入点,通过活化传统、复兴文化、对话世界的方式,重构教育、科技、文化等场景。回到来时走过的石拱桥,沿河古朴典雅的建筑群尽收眼底,远处,风吹麦浪……不禁想起瞿镛的词:“绕岸一湾溪水绿,当门十里菜花香,垂柳又垂杨。”

书香泽被、昼耕夜诵,与古里旖旎风光并存……子孙后代读书乐道、享受恬静人生,这正是藏书家希望看到的。

(王友良 作者单位:江苏省苏州市纪委监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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